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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郑培凯

1971年夏天，我在哈梵学习。我那时在作念从晚明到民初的磋议，世俗去哈佛燕京藏书楼找多样各样的善本。古籍善本书储藏在孤立的一间屋里，不外那工夫莫得罕见严格的登记轨制，借阅很便捷，跟裘开明老先生说一声就行。裘老从20世纪30年代开动在燕京藏书楼作念馆长，亦然首任馆长。他是一位很温厚的老先生，合计有东说念主肯用这些书，就是好事一件了，是以尽量给全球带来便捷。这些书大宗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的，有从中国大陆收的，也有从日本收的。这些善本天然很寥落，但是莫得像今天那样只可束之高阁供东说念主赞佩，碰也不成碰，那时咱们还可以借出去影印。清朝初年的书王人在平时书库内部，随时可以借回家。比如康熙年间的所在志，当年就放在平时书库，直到20世纪80年代沈津去重新整理，才把乾隆往日的书王人提高为善本。

恰是在那儿，我常常碰到叶嘉莹敦朴。叶敦朴真实每年夏天王人会在燕京藏书楼看府上。其实，我在台大上学时就上过两年叶敦朴的课。我1965年进台大念书，叶敦朴在台大教了一年《诗选》就去访学了；我大四那年她记忆，我又上了她一年的《杜甫诗》。其后到了哈佛，台大的同学和敦朴世俗约会，我和叶敦朴也因此渐渐熟谙起来。叶敦朴唯有进了藏书楼，就基本上一整天不出来。偶尔咱们来叫她，她才会和咱们出去吃个饭，聚一下。到了周末，咱们会以孺子请不雅音的相貌，跟敦朴网络，名山大川，像一家东说念主相似。

除了台众人生之间的约会，还有一个荒谬想的文艺沙龙，是哈佛一些敦朴们组织的，叫“康桥新语”（在叶嘉莹敦朴口述的回忆录《红蕖留梦》里，哈佛的Cambridge译作康桥，英国的Cambridge译作剑桥，以示分别），无意是想要在精神上采纳《世说新语》吧。沙龙主要在两个所在举办，一个是在赵如兰家里，一个是在陆惠风家里。赵如兰毋庸讲了，是赵元任先生的儿子。陆惠风蓝本在哈释教历史，其后也作念一些商业，商业作念得比拟好，家里所在大，有个很大的客厅。咱们基本上每过一段工夫就会有一个沙龙。我印象比拟深的是70年代、80年代这一段。最早的工夫，赵元任先生还在，可他基本上不讲什么话，仅仅很得意性坐在那儿听全球说。咱们天然知说念阿谁老先生就是赵元任啊，了不起的，他就坐在那儿笑，看着他儿子主握。赵如兰敦朴的先生卞学鐄也在，卞学鐄是科学家，麻省理工学院的考验。其后我到纽约教书，但是在波士顿还有一个公寓，是以我真实每周还会去。在哈佛那段工夫，我和叶敦朴的师生关系越发亲密，像家东说念主相似。

叶嘉莹

在这个沙龙里，全球什么王人可以谈，每次一两个东说念主，谈谈我方的磋议心得或者罕见的宗旨。诚然跟学术有点关系，但氛围比拟责难。谨记有一次我讲了我方对晚明文化的一些办法，因为我磋议这个。有一些宗旨跟那时（20世纪70年代末）对明朝的办法很不相似。叶敦朴听了很甘心，她说你应该把这个东西作念出来。我很羞怯，因为直到今天也莫得完全作念出来。她那时罕见跟我说，我讲的几点她很感意思：一个是那时对男女关系、对女性果断及性关系所采纳的绽开气派；一个是他们的自我揶揄，以嘲讽的气派月旦说念德次第；还有少许是，追求雅化活命的文化真谛究竟是什么？叶敦朴虽不磋议这些，但是对我的饱读舞与点拨王人罕见好。总之，在这个沙龙上，全球就是约会、聊天，环绕着文史主题，名山大川地认知，赵如兰敦朴还会煮八宝粥给全球吃。那段活命确凿真谛！

当今追溯起来，这些老一辈的先生诚然离中国很远，可他们想考的东西，王人跟中国的文化传承量度。全球永久对中国心存向往。这种向往让咱们的生命有了许多真谛，在相互商酌中，咱们回到一个文体的、古典的中国。而当叶敦朴和我在好多年后回到大陆，看到西湖如故像一千多年前的唐诗宋词中态状的那样好意思，咱们王人果断到，许多东西是与文化审好意思连在沿途的，不会因为时光的荏苒而灭绝。

叶敦朴平时打扮得很优雅，每次上课时的姿色也很漂亮，有全球闺秀的贵气。我还谨记，大四那年听她讲《杜甫诗》，她讲到杜甫所履历的十室九空和多样不幸，语气带有千里重的沧桑，好像她我方就造成了杜甫。她我方遇到逾期间摇荡、家庭不幸，而这些她在教书时从莫得让咱们作念学生的察觉到。她在课上趣话横生，全球王人听得好甘心，下了课也不想走，直到荆棘一堂课的东说念主挤进来把咱们赶出去。即即是其后她的儿子半子不测离世，她照样和咱们谈诗论词，好像回到咱们的学生期间。那时我就合计，叶敦朴的东说念主格魔力与精神力量非比寻常。她天然莫得再趣话横生，咱们也能够嗅觉到她内心精深的不幸，可她如故和往日相似跟咱们交谈，如故陆续作念之前在作念的知识。她把这些痛苦的履历，彻底移动为和洽古东说念主和诗词的营养。许多东说念主讲诗讲文体，我听起来总合计很空，因为莫得真情实感的干涉，而叶敦朴讲的工夫，我的感受是完全不相似的。她不仅干涉豪情，还分析得很深化。一般学者仅仅旁征博引，把知识摆给你，她却能把你通盘东说念主跟她讲的文化连起来，还告诉你古诗词能够提供什么样的精神力量。

叶敦朴常常引史为证，把读诗的体会放到历史的具体环境，让你感受诗东说念主写诗的心绪。她讲《杜甫诗》的工夫，还是发扬出这个倾向，这应该是受到传统中国文史训导的影响。不外，叶敦朴从不把我方阻抑在传统解诗的框架中，而是不断继承西方新月旦的东西。非论是克林斯·布鲁克斯（Cleanth Brooks），如故罗伯特·佩恩·沃伦（Robert Penn Warren），这些她在1960年代中期上课时王人讲到了。我是外文系的，那时学的就是新月旦这一套，是以对这些很明锐。我印象很深，有一次叶敦朴上《诗选》课，那是1965年下半年，我健忘那时讲的什么诗，她一忽儿提到福克纳的短篇演义《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》，正好我刚读过，听她讲来只觉焕然一新。叶敦朴不仅文史基础底细塌实，磋议视线更是豁达，老是继续学习未知的东西。但她也不会被流行的表面所诱惑，不会硬套这些表面，更不会学了西方的新东西，就把我方的旧传彻底统抛掉。这少许我合计很了不起。叶敦朴1973年发表过一篇著述《闲谈中国旧诗的传统：为当代月旦民风下旧诗传统所靠近的危险进一言》，列举了把西方文艺表面生套进古典诗歌磋议中产生的多样误读，强调了文体传统的迫切性。诚然我是台大外文系的，但关于这个问题我永久站在叶敦朴这边，对那种乱生机、莫得历史字据的论断很不唱和。就像叶敦朴文中说的：“要养成对中国旧诗正确的欣赏才能必须从正宗泉源动手，这么才不致为微薄俗滥的作品所放胆蒙骗，再则也才能对后世诗歌的采纳拓展、主流与别派王人有正确的鉴别才能，如斯才能够对一首诗歌赐与符合的评价。”

2017年4月，叶嘉莹与郑培凯在南开大学迦陵学舍

和叶敦朴战斗了五十多年，我越来越合计她了不起。可以说，叶敦朴在某种进度上代表了中国文化最优秀的一面，是一泓清溪。她讲诗词，更是教咱们作念东说念主，教咱们如何把诗词中的力量继承进来，去面对实际中的万般人情冷暖、污秽迂缓，教咱们永远不要同流合污。四肢一位在传统家庭中成长的女性，她遇到过那么多清贫，担负了那么多累赘，这关于男性来说王人是难以承受的。

我到香港后，创立城市大学的中国文化中心，曾请她来担任客座考验，她果然是一个东说念主来的，还带着个很大的箱子。咱们把叶敦朴安置在黄凤翎楼，阿谁楼底下有厨房，上头有蛮大的套房，她一个东说念主住了一学期。她那工夫八十多岁，讲起课来如故当年跑野马的嗅觉，最迫切的是，背后王人有很深层的东说念主生体验。

叶敦朴离开香港前我去送行，一进去就见到她在打理行李。她说：“我王人习惯了，旅行时王人是这么，王人是我方作念。”她把统统行李打理在一个大箱子里头品色堂论坛，外面再用带子绑起来，我去的工夫她还是绑得差未几了，并且绑得罕见好。她说：“我我方休养我方，少许问题王人莫得。”我心想，咱们能够作念到敦朴的十之一二就很可以了。